心理导读:就这样耗了六年,心碎无数,却一直怀着希望,久久过一阵子,你会看见某位同学时来运转,当然大多数都是虚度青春,自怨自艾地过日子。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节的话,早该切腹了。 ——www.tspsy.com
夫妻之间恩与爱永远分不开
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绝望,计划全部死光,锐气磨尽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要不要回台湾?老是举棋不定,台湾电影那时也不景气。
1980年初,台湾新电影崛起,但后来受到商业考验,开始消沉。这段期间我跟“中影”洽谈过,企划小野、吴念真虽然好意热心,但讲话都很低调:“没什么希望!”当时真是一筹莫展。有时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点吃不下来,就会带我出去吃个饭,那时我们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,老大阿猫就说:“我们去吃老公公炸鸡。”
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、接送小孩,分担家事,惠嘉也不太干涉我,我们经济不够宽裕,所以我也不太愿意进城。
我天天待在家里很无聊,有时间就看报纸练练英文,也没什么进步。我这个人是有片拍就来劲,没片拍就没劲,所以惠嘉说过:“他不拍片像个死人,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!”如果有案子做,我就会很高兴,到城里找人写剧本,自己做研究,很来劲。如果我看起来很忙,她就不来管我;如果看我从早到晚呆坐在那儿,她就会问:“你到底在干吗?无聊的话找个事做,不一定要是赚钱的事。”
就这样耗了六年,心碎无数,却一直怀着希望,久久过一阵子,你会看见某位同学时来运转,当然大多数都是虚度青春,自怨自艾地过日子。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节的话,早该切腹了。
毕业快六年,一事无成,刚开始还能谈理想,三四年后,人往四十岁走,依旧如此,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,于是开始有些自闭。
这期间,我偶尔去帮人家拍片,看看器材,帮剪接师做点事,当剧务等等,但都不灵光。还有一次到纽约东村一栋大空屋去帮人守夜看器材,好恐怖,真怕会遇上宵小或抢匪闯入抢劫。为了身份,还曾干过两天的剧务打杂,做得很笨拙,大家一看我去挡围观的人就觉得好笑,有个非裔女人见我来挡就凶我:“敢挡?我找人揍你!”我连忙走开,闹了很多笑话。后来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,拿沙袋、扛东西,其他机灵的事由别人去做。
我真的只会当导演,做其他事都不灵光。
1990年暑假,老二石头 (李淳) 出生时是我最消沉的时候,丈母娘与岳父来美帮忙,一下飞机,惠嘉就叮嘱他们千万别提拍片的事,怕我会受不了。我每天做好菜饭给他们吃,他们就直说:“好吃,好吃。” 我就是为了封他们的嘴。有一天,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经地提议:“李安,你这么会烧菜,我来投资给你开馆子好不好?” 我说:“开餐馆跟家里烧饭不一样。”饭后,我躲到房里给台湾《中国时报》写影评与报道,当时在美洲《时报周刊》工作的好友冯光远邀我写稿并提供资料,等于是接济我。写了两个月,差点要疯掉,只得停笔。
当时我有个想法:要不然就是老天爷在开我玩笑,我就是来传宗接代的,说不定我的儿子是个天才,或者机运未到,就连叫化子都还有三年好运!每个人都有他的时运,份大份小,要是时机来了,我抓不到的话,这辈子就很窝囊。当时老觉得自己像是京剧中潦倒时困在小客栈里被迫卖马的秦琼,有志不得伸,“店东主带过了黄骠马,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,提起了此马来头大……”就这样一路熬着苦等时机,当机会快来时,我已经濒临谷底,快要不行了。
就在计划全部泡汤的几个月后,《推手》、《喜宴》的剧本在台湾得奖了,整个运势从谷底翻扬上来。
当时我真不敢相信,因为过去六年都是走霉运。《推手》的剧本是为了拿奖金,原本不是为了拍片而写的,《喜宴》却是,但我对《喜宴》已经不抱希望。因为当时在海内外都筹不到资金,这个题材对那时的台湾来说比较敏感,对海外来说又太中国。就因为钱没有着落,《喜宴》被卡在那儿动弹不得。当时绝大部分的台湾电影只限于本地市场,海外市场及资金根本没个影儿,台湾电影在海外的上映渠道除了中国城的戏院,就是“新闻局”印制十六毫米拷贝“宣慰”海外华人。不像现在,华语片能卖世界版权。就算本地不拍,海外也能筹集到资金。
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时期。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,但我死皮赖脸地待在电影圈,继续从事这一行,当时机来了,就迎上前去,如此而已。
惠嘉对我最大的支持,就是她自己独立生活。她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。当然她赚的还不够用,因为研究员只是微薄的基本薪水,有时双方家里也会变相接济一下。我一直不想让父母操心,我们家从来不谈钱的,但爸妈也会寄钱来给我们救急。
我拍片后,许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个什么样的贤内助。有一次,北一女北美校友会因为她是“李太太”颁发杰出校友奖给她。她对“妻以夫贵”的事情很不以为然,在致辞时就很不上道地一语道破:“我只是不管他,leave him alone。”
其实这正是我最需要的,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,让我去发挥、去创作。要不是碰到我太太,我可能没有机会追求我的电影生涯。
我和林惠嘉是在伊利诺伊大学时,前去世界青少棒冠军赛为台湾“荣工队”当啦啦队加油时认识的。1978年8月3日,我至香槟城伊大报到,不久就和一群留学生开车到芝加哥附近的盖瑞城去看青少棒冠军赛,那年荣工队获胜,我们同车比邻而坐,因而认识。1983年8月19日,我们于相识五周年纪念日结婚。在纽约市政府公证。婚礼派对还蛮特别的,很多《喜宴》里的情景都是我结婚实况的翻版。不过一想起拍《喜宴》时,我给戏里的新娘挑礼服、化妆打扮,我太太都没有经历过这些,我心里就有着罪恶感。
林惠嘉是她家最杰出的孩子,是伊利诺伊大学博士。我们结婚时,岳父和她二姐来,她二姐从圣荷西自家花园里摘了两朵巨大的新鲜玫瑰,还绑上松枝及别针,好让我们这对新人当胸花,没想到这个妹子一看那么大朵花:“要我戴树啊!”当场发飙不肯戴,还是伴娘罗曼菲机灵,正当大家乱成一团时,她跑到楼下花店去找了一束秀气的小花,才平息了新娘子的怒火。
好友王献篪穿条短裤,开我们的车子送我们去纽约市政厅注册结婚,因为路不远,其他宾客则步行前往。没想到王献篪走错车道,一下就弯上了布鲁克林大桥,当时正逢交通堵塞,结果我们绕了一大圈,等我们到达时,他们早在半小时前就到达会场了。王献篪去停车,久等不来,负责照相的冯光远外出打电话询问,来回不到两分钟,他回来时,我和惠嘉已经彼此互道“I do”行礼完毕,结婚照也没照到,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过了。有一年,精于看相的好友余季无意中拿起我的手掌一看,顿时惊呼:“啊?那年你居然敢结婚,也不翻翻黄历跟八字对一下,你那年结婚一定搞得乱七八糟!”
婚后我和惠嘉人隔两地,她继续念书,我在纽约剪辑毕业制作。1984年5月,我还在等毕业作冲印出来,大儿子阿猫诞生时,我这个爸爸还不知情地在纽约公园里玩棒球、丢飞盘。直到晚上回家,才知太太已经生产,第二天赶忙搭机飞去伊利诺伊看妻儿,当我傻傻地冲进医院时,大家一见我来都高兴地鼓掌。原来头天半夜惠嘉独自进医院时,医生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,她说:“不必。”问要不要通知友人,她也说:“不必。”她感到羊水破了,自己开着快没汽油的车子来到医院,院方还以为她是弃妇。她的个性就是很独立,自己能做的事就不愿麻烦人。本来我们说好,腹中胎儿的头部开始移位往下转时,大约是预产的前一周,我回伊利诺伊来照顾她,结果她也没告诉我。所以老二石头出生时早产,我就特别盯在一旁,她还是频频赶我走:“杵在这儿干吗,你又不能帮忙,你又不能生!”挤孩子出生时,我去拉她的手,她还把我挡开,让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。
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补性格,我委婉柔和,不太懂得照顾自己和别人;太太性情刚直专注、独立聪明,和她所学的微生物科学理性中带细腻的性质很像。
在生活里,不论我的事业处于低潮或高峰,我们的感情一直差不多,相处上也没太大差别。当我低潮时,太太比较主动,是我迁就她的行程;在我高峰时,有时她要迁就我的行程。
在精神上,她以前比较痛快,从前她工作忙,我依赖她;我出名后,现在她有时候要出来做李太太,打搅了她的工作。
前些日子我和太太到纽约法拉盛的华人区去买菜,我把菜装上车,太太到停车场对面的路边买西瓜,有位台湾来的太太对她说:“你真好命,你先生现在还有空陪你来买菜!”
“你有没有搞错啊,是我今天特别抽空陪他来买菜的!”
——那位太太听到我太太这么说,一时气结,半天接不上话。其实以前她就很少陪我买菜,现在也一样。不过她管家有她的一套,儿子们服服帖帖,我也很服气。
中国人造词很有意思,“恩爱”,恩与爱是扯不开的。
(文/李安 心理氧吧)